手机铃声蓝莲花春节过后,一直处于忙碌状态,原定长篇创作计划未能如期完成,心中不免有些发急。那日处理完积压多日的工作,回到家有些疲惫,吃过晚饭,躺在床上看书,竟然沉沉入睡。梦中,母亲飘然而至,慈祥的目光瞅着我说:“妮儿,又上火了,你这急脾气,啥时才能改改?饭得一口一口吃,字要一个一个写,细水长流,也能成河。”母亲说着,目光转向床头的一本书微笑着问:“这是你写的新书吧?好久没听你读书了,给娘读一段听听。”
我刚翻开书页,电话铃声骤响,梦被惊醒,母亲音容笑貌犹在,人却没了踪影。电话是一位好友打来的,她知道我平时午夜前很少休息,想和我聊会天儿,却不知搅了我为母亲朗读的好梦。听我说话情绪不高,没聊几句就知趣地说了“晚安”。挂断电话,关闭台灯,捧书躺在床上,想接续刚才的梦境,怎奈思绪潮水般涌上心头,让我再也无法入眠。
我能走上文学创作道路,并一如既往坚持到今天,受母亲影响颇深。母亲生于民国初年,是个裹着三寸金莲的小脚女人,一生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,但睿智豁达,心灵手巧。村里女人们做嫁衣,给小孩做虎头帽子、猫头鞋、画枕头顶,剪窗花,都找母亲帮忙。母亲不仅是做针织女红的好手,也是讲民间故事的高手。在三年困难初期出生的我,上面已有三个哥三个姐,我的降生无疑是这个贫穷家庭的多余人。或许为显示自己的存在,我从小就是爱动不爱静的淘气包。上树摸鸟蛋,爬房檐掏麻雀,把狗尾巴草插在小辫子上做翎羽,挥舞高粱秆当刀枪,带领一帮小孩子去“打仗”,我总是做“女元帅”。母亲收拢我的最好办法是讲“小话儿”,不管我在外边折腾得多欢,只要母亲喊一声:“妮儿,快回来,娘给你讲‘小话儿’”。我马上乖乖回到母亲身边。
母亲讲的“小话儿”就是民间故事。从我记事起,父亲常年有病,母亲一天到晚有干不完的活,不是摇着纺车纺棉花,就是飞针走线缝补衣服,要么坐在三块砖头支起的砂锅前为父亲煎药。繁琐枯燥的家务,在母亲娓娓动听的故事中变得轻松而有韵律。我不知道母亲脑子里装着多少故事,反正每次讲很少重复,那种常听常新的感觉,对我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,也培养了我丰富的想象力。
我最感兴趣的是夏日晚上,我们几个小孩子到房顶上乘凉,母亲守在旁边,手摇蒲扇驱赶着蚊虫,教我们辨认天上的星星。瓦蓝的天空,繁星点点,母亲能如数家珍般叫出好多星星的名字:天王星、北斗星、牛郎星、织女星、水星、金星、火星、木星、土星……还能讲出有关星星的故事,如《牛郎织女》《嫦娥奔月》,我经常在母亲的讲述中进入甜甜的梦乡。
这些优秀的民间故事,是千百年来民众智慧的结晶,纯朴中散发着道德气息,不仅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真善美,什么是假恶丑,也在我幼小的心中播下了文学的种子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种子发芽展叶,从小学到初中,我对课外书情有独钟,无论《半夜鸡叫》这样的连环画,还是长篇小说《军队的女儿》《平原枪声》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《苦菜花》,凡是能借到的,我会如饥似渴去读,只要囫囵吞枣看一遍,就能把书中的故事完整地讲出来。
夜深人静的晚上,我在煤油灯下看书,母亲盘腿坐在炕上纺棉花,羡慕的眼神瞅着我,有时忍不住问一句:“妮儿,书里都写了啥呀?给娘念一段行不?”那急切的样子,就像我小时候黏着她讲故事一样。于是为母亲朗读文学书籍成了我必备的功课。
我在母亲讲述的民间故事中长大,母亲在我的朗读中文学素养不断提高。我初学写作时,每写完一篇稿子,母亲都要我先给她念一遍,她听得很认真,不合理的地方会提出自己的意见。作品发表后让我再念给她听,她能准确听出哪些地方和原先不一样了,让我好好琢磨琢磨,编辑为啥要这样改。
听我读自己的作品,是母亲最惬意的事情。母亲记忆力超群,听一遍就能记住故事梗概,再给别人讲时会补充一句:“这是俺妮儿写的。”那种掩饰不住的自豪感溢满脸上每个皱纹。
我在县里工作时,只要有作品发表,会在第一时间读给母亲听。后来调到石家庄,不能经常回家了,发表了作品就寄回去,吩咐侄女为母亲朗读。侄女当时正上小学,有些字认不全,念错了,母亲会立即纠正。侄女好奇地问:“奶奶不识字,怎么知道一定会是这个字呢?”母亲呵呵笑道:“那是肯定的,你小姑是咋写的,奶奶心里清楚着呐!”
见过我母亲的朋友都说,母亲是不识字的文化人,语言丰富,充满智慧,要是读几年书,没准是个好作家。不识字的母亲对文学充满敬畏,她认为写作是很神圣的事,那一个个奇妙的方块字,应是打开人心结的钥匙,是劝人走阳光大道的良方,是提振人精气神儿的锣鼓。这朴素的道理,成了我文学创作上的座右铭。
我人生无法弥补的遗憾,是没有让母亲跟我到城市享几天福,没有带母亲看几场我写的戏,没有陪母亲坐在电视机前看一部我创作的电视剧。母亲一辈子没见过火车,没坐过汽车,“楼上楼下,电灯电话,牛奶面包鸡蛋糕”,是五十年代农民向往的共产主义生活,也是母亲的梦想。
我刚到省城那几年,举目无亲,也没有住房,想接母亲跟我住的愿望不能实现。等我终于分上宿舍,回去接母亲时她却犹豫了,母亲离不开操劳了一辈子的家,惦记着圈里的猪,院里的鸡,正上学的孙子孙女,还有地里的庄稼。我对母亲说,石家庄的剧场正上演我写的戏,你就不想去看看?母亲马上动了心,答应第二天跟我走。谁知一觉醒来又变了卦,说家里的事没安顿好,走了不放心,还是等收完秋再说吧。
秋后的一天中午,我突然接到哥哥的电话,说母亲住院了。我赶到县医院才知道,母亲是胃癌晚期。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,把拍的片子带到省城的权威医院找专家看,结论不容置疑。我脑子一片空白,母亲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?每次回去,她都告诉我自己吃得饱睡得着,得这么重的病怎么会没有任何迹象呢?
夜幕降临,我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县医院,我掩饰着内心的悲恸,装出轻松的样子说,“没事儿,医生说是胃炎,输几天液就好了。”母亲呵呵笑了,“俺觉着也没啥大事,你们就爱大惊小怪的。妮儿,这几天俺想明白了,家里的活总忙不完,等出了院,俺就跟你走,到石家庄看几场你写的戏,娘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。”我的泪水险些冲出眼眶,转身拿起暖壶装作去打开水,跑进水房任凭泪水满面流淌。
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三十七天,我日夜守护在病房,精心为母亲梳头、洗脚、剪指甲。母亲年轻时裹了脚,我把母亲弯曲变形的脚趾轻轻扳开,用热水一点点洗干净,搓上香皂轻轻按摩,我想把母亲一生的爱,倾注在点点滴滴的抚慰之中,哪怕只有十万分之一。
聪明的母亲很快猜到了自己的病情,我们不说破,她也装作不知道。只是变得对我格外依赖,就像我小时候黏着她讲故事一样,每天让我给她读一段书,在最痛苦难熬的日子里,听我读书成了母亲最好的镇痛剂。有一天晚上,我为母亲擦过澡,她躺在床上突然问:“妮儿,前些年你给俺念过那本外国人写的书,有几句话说得可好哩,这几天俺一直在想,咋也想不起来了。”我问是哪本书?母亲说:“就是那个一辈子受过好多苦,全身瘫痪了也不服输的人。”
我恍然大悟,正在被病魔吞噬的母亲,是在用我为她读过的小说激励自己。我随口背出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主人公保尔的那段话,“对对对,就是这段。”母亲长长舒口气说:“娘忙忙碌碌一辈子,也没做出惊天动地的事,你爹走得早,娘一个人把你们兄妹七个拉扯大,供你们都读了几年书,也算完成了任务,去见你爹也有个交代了。”
我抚摸着母亲蜡黄的脸庞说:“不许说这些,你答应出院后去看我写的戏呢,不能说话不算数!”母亲淡淡微笑了一下,闭上眼睛不再说话,她心里明白自己的日子不多了。
母亲最后一次从昏迷中醒来,攥着我的手说:“妮儿啊,娘怕是看不上你写的戏了。娘活着,你伺候了这些日子,该花的钱花了,该尽的孝尽了,耽误了不少写作。娘死后,你不要回来烧纸,人死如灯灭,烧香化纸都是给活人看哩,有那闲工夫,还不如多写几篇文章哩。想娘的时候,你就冲天上的星星读一段你写的书,娘要是在天有灵,就知足了。”两天后,母亲安详地走完了她80岁的人生历程。
母亲去世已27年,我很少回家烧纸,但每年的清明节和母亲的忌日,我都要静心写作,我觉得母亲的灵魂在注视着我。每构思一篇作品时,总会下意识地想到母亲听了会不会高兴,这成了思维定式,几十年从未改变。深夜写作累了,我喜欢走上阳台,仰望夜空,活动着僵硬的脖颈,寻找天上那颗亮晶晶的星星。母亲说过,人生在世多做善事,百年之后会变成天上一颗星星。母亲一辈子心地善良,乐于助人,肯定是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。
夜已经很深了,我站在阳台,目光在浩瀚的夜空巡视。现在城市的夜空不像我童年的农村,再也没有繁星满天的夜景了,我找了好久,终于看到一颗最亮的星星,那星星似在和我对视,冲我微笑,那就是母亲吗?我拿起新书,轻声为天堂的母亲朗读。
(燕赵都市报 文:周喜俊,作家,现居石家庄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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