歌词小手放肩上在腾格里沙漠西南端,漫天的黄沙中飘着一抹亮眼的红。
那是王银吉插在吉普车上的国旗,他是甘肃省武威市凉州区长城镇红水村的一名农民。迎风飘荡的国旗下,数个戴着花头巾的农民正在“压沙”:扶犁开沟、躬身铺草、挥锹填沙,再把树种到固定好的草方格中。待到一场大雨,草方格里便能长出绿树。
“今年计划种10万棵花棒树”,王银吉聊起今年的植树计划,这个数字搁22年前,他想都不敢想。1999年至今,王银吉一家累计完成压沙造林近8300亩,栽植各类苗木620多万株,成活率达85%以上。
从“沙进人退”到“绿进沙退”,22年间,光秃秃的沙漠逐渐变绿,风沙被挡在了防护林外,野生动物和各种飞禽也来安家了。
王银吉带领大家在压沙。受访者供图
“不能让风沙埋掉家园”
三面被沙漠环绕的长城镇,风沙总是不期而至。
腾格里沙漠是我国第四大沙漠,也是流动速度最快的沙漠,王银吉所在的长城镇红水村距其仅3公里,常年干旱,风大沙多。从他记事起,每逢刮风,人们总是眯着眼走,看不清路;吃饭时,碗底会留下一层沙子;地里的庄稼被风打得东歪西倒,连年歉收。
“大风一起不见天,沙骑墙头驴上房;一茬庄稼种三遍,大风绝收小风歉。”
这是当地流传的顺口溜。日积月累的风沙堆在墙头,驴都可以轻易走上房顶。沙进人退,庄稼歉收,不少年轻人只能外出打工维持生计。
一场沙尘暴过后,三十岁的王银吉坐在地埂上,望着七零八落的庄稼,反复念叨:“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风沙埋掉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吧?”“人活着得有个盼头,得想办法把这沙给治住了!”
晚饭时分,王银吉向家人说出了治沙的想法。妻子当场反对:“两个娃娃都要上学,沙漠是个无底洞,钱都投里面的话,日子怎么过?”一家人商量了许久,最后是父亲王天昌拍板决定:“娃子,你干吧!我支持你!”
父子二人在压沙犁沟。受访者供图
那是1999年,恰逢国家实施西部大开发战略。按照“退耕还林(草)、封山绿化、以粮代赈、个体承包”的政策措施,四川、陕西、甘肃三省率先开展退耕还林还草试点。当年完成退耕还林572.2万亩、宜林荒山荒地造林99.7万亩。
借着“退耕还林还草”的东风,王银吉打算把自己种的一些树木移到沙漠里,压沙种树,造一片防护林抵挡风沙。
当时王家种了十几亩树苗、养着五六十只羊和七八只骆驼,平时靠放牧和卖树为生。当王银吉决定去压沙种树后,他卖了家里的奶牛和一亩多地的国槐树,凑了14万元作为启动资金。
几天后,王银吉和父亲王天昌便扛着工具,背着干粮,走进沙漠,在一个叫“庙儿墩”的沙窝漩开始漫长的治沙之路。
1999年4月开始,王银吉将家中剩下的梭梭树、花棒、沙枣树和榆树等陆续往沙漠里移,总共种植了2000棵树苗。“沙漠需要这些树,我就逐年逐年全部栽到沙漠里了。”当年6月,树开始发芽,但大风和干旱又迅速扑灭了这些“希望之苗”,最后只有100多棵树存活下来,成活率仅为5%。
接二连三的失败也引来了乡亲们的质疑,有人嘲讽:“勺(傻)着哩吗,把钱白白地往沙窝里甩”,有人质疑:“祖祖辈辈都没有把沙治住,你一家人能行吗”,有人挖苦:“他王银吉就是想出个风头!”
王银吉一家并未理会,仍旧早出晚归,走在治沙路上的脚步越发坚定。
背着麦草的王银吉。受访者供图
“要想治黄沙,先在沙漠安个家”
要在沙漠里种活一棵树不容易。
头一天挖好的树坑,一夜之间就被风沙填平了;刚刚栽好的树苗,被一场大风刮跑了;好不容易栽活的苗木,遇到连续几天的高温天气被晒死了……
“三分栽,七分管。”在沙漠里植树,最关键的是水,但沙漠里哪来的水源?王银吉一家只能回3公里外的家中取水,靠的是两峰骆驼和四个水桶。每天驮四次水,每趟200斤,来回一趟就要3个多小时。
在治沙的头八年,王银吉的母亲李兰英主动承担起送水的重担。无论是严寒酷暑,还是风吹日晒,那三公里的崎岖沙路上总会出现李兰英瘦小的身影,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沙漠里,摇摇摆摆地运送这“生命之源”。因过度劳累,她从130多斤瘦到80斤。
十多年来,他们在风沙线上用骆驼驮水累积超3500吨,往返行程10000多公里,相当于从我国最西边走到最东边,再从最东边回到最西边。
为了节约水,王银吉一勺一勺地给新植的树苗浇水,一滴都舍不得浪费。通常洗完脸的水留着洗手、浇树,洗锅洗碗舍不得用水,直接用沙子刷。
过了几年,他们终于在沙窝中挖了一口45平方米的储水窖,靠积蓄雨水来浇树苗。王银吉又借钱修通了一条便道,买了辆北京吉普车,才开始用小四轮拉水、运树苗和麦草等。
“要想治黄沙,先在沙漠安个家。”为了方便治沙,王天昌建议住在沙漠里,省去往返的时间,还能及时看护树苗。起初,他们在治沙点搭了一顶帐篷,但第三天晚上就遇到一场狂风暴雨,帐篷被风刮倒扯烂,一家人在冰冷的雨水中过了一夜。
次日雨停,王天昌干脆在沙窝里挖了两米多深、十平方米大小的土坑,上面盖些木板、柴草,建成了一个“地窝铺”。未曾料到,正当他们兴高采烈地吃午饭时,地窝顶子突然塌了下来,孩子被埋在了沙子里,吓得王天昌立马将孙子挖出来。后来,他们重新搭起了地窝子,挖了水窖,置办了锅碗瓢盆。
那个沙漠的“家”,没有水电。他们睡的是土炕,点的是煤油灯,喝的地窖水。每当刮风,“家”里全是风沙,吃完饭碗底还有一层沙子。每天起床,王银吉得先抖落被褥和身上的沙子,“感觉自己像刚出土的文物”。
在“地窝铺”王银吉一家一住就是8年。
由于常年受煤油灯烟熏和风沙的影响,王家人经常双眼红肿,王天昌更是患上了青光眼。加上“地窝铺”常年潮湿阴冷,王天昌还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,前后动过两次手术。每逢阴雨天,他的腿脚都会隐隐作痛,走路都不利索。
常年累月,风沙在王银吉一家身上留下了痕迹:被晒脱皮的脸颊、黝黑的皮肤、满是水泡的手心、遍是倒刺的手指、干裂的脚后跟……
王银吉妻子给沙漠里的树苗浇水。受访者供图
“每一棵树,都像我的儿子站在面前”
治沙种树也是一门学问,以往种树的经验行不通了。
屡次种植失败后,王银吉请教了当地林业部门的专家,得到了“先固沙、再种树,不同品种的树苗要栽植到沙丘的不同部位”等指导。
王银吉还时常自己摸索种植经验。为了摸清风沙的流动规律、提高苗木成活率,王银吉和王天昌迎着寒风,冒着酷暑,背着干粮,常年走在流沙最严重的风沙线上,仔细察看风势和流沙走向,寻找压沙植树的最佳坡面。
找到合适的树种和地点,还得防止大风把树吹倒。父子俩把麦草埋进沙漠,形成一平方米的草方格,不但可以固定沙丘,还能给树苗挡风。“这样沙就被固定住了”,王天昌说。
根据几年的种植经验,王银吉还发明了“沙木枪”:一头像锄头,用于刨开表面的干沙;另一头像长矛,可以在沙地钻出一个小洞,把水倒入洞里,再迅速把干沙埋上。“沙木枪”能消除普通铁锹挖坑造成沙层松散和水分流失的弊端,还具有打穴深、速度快、省力气的优势。
王银吉拿着自制工具“沙木枪”。受访者供图
越发有经验的王银吉治沙初见成效,正当他们准备扩大治沙面积时,家里传来了噩耗。
2005年春天,正是压沙造林最忙的时候。随着治沙面积的扩大,王银吉一家早出晚归,没有人注意到小儿子的腿脚异常。直到一个月后,压沙完成得差不多了,经老师提醒,王银吉才发现小儿子走路不大正常,反应也变得迟钝。
王银吉急忙把孩子带到兰州的医院检查,发现儿子的小脑有问题,医生建议他们去西安找专家治疗。当时家里的钱都投在治沙中,王银吉跟亲友借了三万元立马赶往西安。
医生一句“孩子已经是脑瘤晚期,最长能活三个月”如晴天霹雳,手术费要2.5万元,不一定能治好。当时王银吉在地上蹲了半个小时,才慢慢站起来,拿定主意,带孩子回家。
他觉得那是个“错误的决定”,如今回想起仍愧疚落泪,“如果我没把钱都投到沙漠里,或许还能救孩子。”看着病重的儿子,王银吉一度想放弃治沙。
那年端午,14岁的小儿子永远离开了王银吉。弥留之际,他跟王银吉说:“爹爹,我不行了。你要把那片沙漠治得绿绿的,治不绿的话,你丢人得很。”王银吉经历了他人生中“最难的时刻”。
孩子被葬在了那片沙漠里,王银吉希望他能见证自己治沙的成果。“一开始治沙,是我的梦想,现在是为了完成我儿子的遗愿。我一定要完成,不然对不起我儿子。”
王银吉的坚持与付出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可,那些原本说他“勺(傻)着哩”的人,也逐渐转变态度,加入他的治沙队伍。在媒体的报道下,社会各界的好心人也纷纷给他捐物捐钱。
2010年,凉州区林业局为王银吉颁发了林权证,聘任他为公益林管护员,每年兑现管护费近8万元。同时,把他的治理面积列入国家公益补偿林范围,并调拨大量的压沙苗木扶持他开展压沙造林。
如今,在王银吉的治沙区域有一面白墙,上面用红字写着“凉州区长城乡王家治沙区”,这也是王银吉的微信签名。不远处有一座瞭望台,夏天的时候放眼望去,茫茫的沙漠变绿了,野生动物和各种飞禽也随之而来。
王银吉每次望着这些树都倍感亲切,他说:“看到沙漠里的每一棵树,都像我的小儿子站在我面前。”
沙漠里长出的绿树。受访者供图
“我的目标是治沙10000亩”
22年过去了,原本光秃秃的沙漠,慢慢长出一片绿意。王银吉一家在风沙口上织出了一道南北长4公里,东西长3公里的防风固沙林带,将漫天风沙挡住了。
在武威市、凉州区党委政府的大力支持下,王银吉先后投入120多万元,栽植各类苗木620多万株,成活率达85%以上,治理沙漠8300多亩。
“把树种活了,沙子就治住了,我的目标是治沙10000亩。”每当别人问起治沙的成功经验,王银吉总是坦诚地说自己没啥文化,靠的是坚持和慢慢摸索。
这些年来,王银吉先后获得“全国劳动模范”“甘肃省优秀共产党员”“甘肃省绿化先进个人”等荣誉称号,可他从未停下过治沙的步子。
今年春天,王银吉计划种10万棵花棒树。每天早上6点,他便开着插着红旗的吉普车出门,去沙漠里扶犁开沟、躬身铺草、挥锹填沙,忙到晚上7点多才回到家中。
问起2021年的愿望,王银吉朴实地答道:“最近刚把树种上,我的愿望是下一场大雨。”在这个年均降雨量272毫米的小镇,让王银吉感到最开心的就是下雨天,雨水能让树长开,也能冲去他的忧愁。
王天昌与自己种的树合影。受访者供图
年近八旬的王天昌也会去帮忙。2019年,王天昌患上胃癌,不得不把胃切掉。他还是天天在沙漠里巡逻,只是步子较往常慢了些。他最挂念的还是沙漠里的树,“我还能再活个三五年,就算我走了,后人也会说这是王老汉栽下的树。”
闲暇之余,王天昌会搬起一把小板凳,抱起红色的三弦,边弹边唱给种树的人们鼓劲。迎着风沙,他的歌声似乎变得更嘹亮:
“家住长城乡,紧靠黄河边。风吹黄沙过河岸,人人都看见。东方出太阳,照得我心里亮。带领家人进沙滩,住进了沙窝旋。治住了沙坡头,不让黄沙走。绝不让黄沙上墙头,后代们有盼头。”
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
编辑 刘倩
校对 柳宝庆
来源:新京报
背起的歌词合起的手掌